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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重恩:新基建要适度 不能一哄而上

2020-06-18 10:03 浏览:570

  

  中国财富管理50人论坛(CWM50)学术成员、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院长白重恩近日接受《中国金融》杂志专访,就如何稳定产业链和供应链,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协调,如何从财政政策角度采取措施保住企业渡过难关,以及中国经济如何走出疫情影响、守住基本盘等一些列问题作出回答。对于现在比较强调的新基建投资,白重恩表示赞成并支持这个方向,但是结合以往的经验教训,他希望能够把握节奏,让市场发挥更大的作用,不要一哄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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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前形势下,如何更好地稳定产业链和供应链?

 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影响,我觉得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。一个是直接影响,疫情对很多经济活动带来了冲击。前期我国经济运行受到一定的影响,目前已经逐渐恢复正常,而国外的经济活动仍然受到很大的影响。另一个是间接影响,存在以下几种情形。一是当外部经济活动没有恢复正常时,对产品的需求减弱,进而影响企业的经营。二是如果企业生产环节的上游产品依赖于其他国家的企业,疫情导致这些国家生产能力受限,则该企业也会受到影响。三是疫情之后,一些经济体认为在某些方面自给自足非常重要,容易形成一种反全球化的情绪。例如,在疫情非常严重的时候,很多国家对医疗设备等生产销售提出限制措施,只顾本国利益,引起了其他经济体的反感。这可能导致人们对产业链和供应链的信心不足,从而更多考虑用自给自足来防范风险。同时,有些国家出于选举等国内政治层面的考虑,会采取一些对经贸关系不利的措施,这也会对供应链和产业链产生负面影响。

  为此,我国特别提出要“稳定产业链和供应链”。我认为,这个问题要从短期、中期和长期来看才比较全面。在疫情冲击下,从短期看,调整产业链、供应链可能性不大,因为重构产业链需要较长的时间。从中期看,反全球化思潮确实可能会带来产业链、供应链格局的重新调整,这个调整会对我国经济发展带来不利影响。从长期,情况可能又不是那么悲观。过去这些年全球价值链之所以发展得那么快,是因为它带来了效率的改善。现在人们不仅仅关心效率,还同时考虑全球价值链的安全性,使其具有足够的“韧性”。而这个韧性和效率可能稍微有一些冲突。从保证效率的角度,需要充分利用全球价值链;从保持韧性的角度,又要考虑如何保证经济体安全,使得价值链上的环节不要过度集中于某一市场、某一企业,而是要适当分散。短期内,一些国家对“韧性”的考虑可能会多一点,但是长期来看,又会重新意识到效率的重要性。所以我认为,尽管可能一段时间内会出现产业链的重构,但最终当人们重新呼唤效率时,又会继续让全球价值链发挥更大的作用。

  不管未来情况究竟如何,我国都要做好准备,应对可能发生的变化。一方面,要考虑与我们相关的产业链、供应链的韧性,充分评估它的稳定性、安全性;另一方面,不能放弃对效率的追求,要尽最大的努力,来维护经济全球化的局面。这个局面能否维护好,与各个国家的努力是直接相关的,当然也包括中国的努力。也就是说,我们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的前提下,应作出最大的努力来实现最好的结果。

  现在我们特别关注“卡脖子”的技术和产品,对此我们先要做好自己的事情,努力做到有基本的供应能力,当别人“卡脖子”的时候,企业也能够继续生存。同时,不放弃与其他国家的合作,推动国际治理改革,使其向更加完善的方向迈进,从而对全球价值链的韧性提供一定程度的保障,而不仅仅是依靠每一个国家的自给自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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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协调关系

  谈到当前形势下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协调,我认为财政政策需要发挥更大的作用,货币政策应配合财政政策,同时也要考虑货币政策自身的目标。实际上,这种配合很多情况下与货币政策目标是一致的。比如,财政要实现对各类企业提供精准支持,势必要有比较大的投入,从而可能产生一定的赤字,政府发行的债券将吸引大批投资者,如果说此时的货币政策还是很“紧”,那么企业再去融资就会面临很高的成本,融资也会变得更加困难。这个时候,货币政策就需要与财政政策有一定的配合,来使得融资成本不因财政赤字而上升。当然,这里不是说财政做什么,货币当局就要被动接受什么,而是在维护货币政策自身目标前提下增强协同性。

  货币政策的一个重要目标是使企业的融资成本保持在合理水平。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强调,务必推动企业便利获得贷款,推动利率持续下行。可以看出,目前的政策目标是既能比较高效地救助企业,又不会带来企业融资成本的上升。这对财政当局提出的要求是,要提高财政政策的效率;对货币政策当局提出的要求是,在满足货币政策既定目标前提下配合财政政策。

  谈到美联储或者欧洲中央银行的情况,总体上我认为,疫情发生后这些国家和地区财政与货币政策的配合还是比较好的。当然,在疫情刚发生的时候,肯定会出现一些恐慌。如美国以及欧洲的资本市场一度面临着流动性被冻结的可能性,聚集着很大的金融风险,美联储、欧洲中央银行及时向市场提供了充足的流动性,使得资本市场能够正常运行,我觉得这是非常必要的。当然,各经济体面临的情况很不一样,中国面临的挑战、经济上的困难一定程度上并没有那么大,还没有到那种要实行负利率、无限度购买资产的程度。但我认为,各个经济体的目标是一致的,就是要保持市场正常的流动性,保持价格相对稳定,在经济困难时期保持企业的融资成本相对较低。当然,尽管政策目标总体上一致,采取的手段可能是不一样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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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财政政策角度,还可以采取哪些措施帮助企业渡过难关?

  这次疫情给很多企业都带来了特别大的影响。其中有一些企业如果无法获得救助,很可能会破产。需要说明一点,通常情况下,企业因经营不善,或者说由于市场环境改变等原因退出市场,政府是不应该去救助的,应让市场机制起到优胜劣汰的作用。但是,这次疫情中企业受到的冲击不是自身的行为所造成的,是企业所无法控制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救助企业不会带来我们通常所说的道德风险问题;相反,如果不救,会给经济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。救助举措也不能仅仅局限于金融支持层面,实践中金融支持往往很难有针对性,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靠市场来运行。这里要特别强调,财政政策能够针对不同类的企业,提供不同形式、不同力度的帮助和支持,这种支持更直接。

  救助企业还要根据不同行业的情况区别对待。不同行业受到疫情的影响差异非常大。从统计数据来看,2020年1-4月份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下降27.4%,但是农副食品加工业增长20.0%,计算机、通信设备等行业的利润增长15%。如果给所有企业以同样的政策、同样力度的帮助,而我们的财政能力是有限的,效果必然不理想。为此,应针对那些面临困难比较大的行业和企业,提供更大力度、更有针对性的帮助。

  第一类企业尚能维持生产,但外部需求疲软。为保住这些企业,让其能够在外部需求恢复时继续满足市场需要,可以对企业产品的需求做一些促进工作。比如,前段时间一些地区尝试发放消费券,就取得了一定的效果。不过,消费券应该鼓励哪一种消费呢?我觉得应该鼓励受外贸影响比较大的企业产品的消费,也就是说,消费券的设定应当更有针对性一些,侧重于增加这一领域的消费需求。

  第二类企业难以维持业务正常运行,但未来仍有前景。以国际旅游为例,因为受外部环境的影响,这一行业已陷入停滞。然而我们知道,国际旅游的需求仍会长期存在,如果这些企业退出了,它们多年建立起来的与国外旅行社、酒店、旅游景点等的业务合作关系就丧失了价值,未来想重新开展合作也会很困难,所以需要帮助企业保持这些资源,避免其破产。对这一类企业,由于业务停滞,减税没有意义;暂缓社保缴费可能会有一定的帮助,能够降低人工的成本;很多企业比较小,没有贷款,或者通过正式渠道无法获得贷款,贷款延期的措施也难有成效。那么就需要财政对这些企业提供一些补助,让它们能够生存下去。

  第三类企业没有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,甚至疫情带来很多新的需求,那就不需要提供财政支持。

  所以,总的来说,希望我们的政策更有针对性。在此强调的是,这和通常情况下说我们要实行普惠的政策也是不一样的。普惠政策的出发点是提供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。我也主张通常的情况下政策要普惠,但现在各行业面临的情况并不一样,疫情导致有些行业所处环境非常恶劣,有些行业则处于比较有利的局面。这时对一定行业的政策倾斜是有必要的。但是在同一个行业之内,对于不同的企业,我们应该提供一致的帮助。所以我的建议是,充分利用大数据来分析一下不同行业受到的影响有多大,有针对性地对行业提供不同程度、不同形式的帮助,真正以比较低的成本、比较高效率地来落实保市场主体的这样一个最关键的任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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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六稳”与“六保”的关系是什么?中国经济怎样才能走出疫情影响,守住基本盘?

  李克强总理反复强调,今年不设定GDP增速目标并不等于对经济增长没有要求,相反“六保”作为“六稳”工作的着力点、稳住经济基本盘的着力点,要求经济仍要保持较高速度的增长。保居民就业、保基本民生、保市场主体、保粮食能源安全、保产业链供应链稳定、保基层运转,我觉得这些都是特别重要的方面,而这里面保市场主体又是最关键的。因为如果市场主体没保住,那保就业的成本就会非常高。如果不是由市场来提供就业,那就要靠政府做很多事儿来提供就业,效率就可能会比较低。所以,保市场主体对于保就业是至关重要的,而保就业对保基本民生也是至关重要的。如果很多人失业,那他们的生计完全靠政府来提供支持,成本也是非常高的。而在保粮食安全和能源安全方面,我国基于较强的调配能力做得相对比较好,属于强项。至于基层的运转,基层财政面临很大的压力,所以我们正在通过大量增加转移支付来保基层,这方面的困难还是相对比较容易解决的。

  我认为这“六保”里面,保市场主体和保产业链供应链稳定尤为重要,需要非常精心地去设计政策,非常好地去实施这些政策。在这个过程中,既要让市场充分发挥作用,同时也需要我们的政府能够把握好度,不仅考虑近期的影响,还要考虑长期的影响,这样来设计好我们的政策。如果说怎样抓住“牛鼻子”的话,可能这两个就是“牛鼻子”。

  对于保就业,我这里有一个鲜活的案例。在刚刚结束的两会上,我提出了一个关于《建议设立青年志愿服务队》的提案,得到很多政协委员的支持。今年大学毕业生就业会面临特别大的挑战。从调查失业率来看,今年4月份,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为6.0%,但是其中16-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为13.8%,是总体调查失业率的2倍多。这就意味着,年轻人尤其是新毕业的大学生,就业面临着更大的困难。但同时,我们又有很多疫情所带来的公共服务需求没有得到很好满足,需要有人去提供服务。那么,能不能把这两个方面匹配在一起进行解决呢?

  我的提案给出了这样一个建议。疫情期间我们的教育面临着很特殊的挑战,不能面对面上课,很多课都是在线上进行的。我的同事和他的合作者做了一个研究,通过高考模拟考试成绩来分析高三学生的学习效果,发现线上授课对于弱势群体是很不利的。这里面有很多原因,包括家长辅导孩子的能力、网络硬件存在差异等。线上教育的负面影响如果不得到矫正,很可能会变成孩子今后的“软肋”。我提出的解决办法是组织一些就业困难的应届大学毕业生,作为“青年志愿服务队”来给弱势群体孩子们补课,用一年的时间补上这段欠缺。从一个经济学家的角度看到市场供给需求不平衡时,就要寻找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。当前,市场对劳动力的需求也比较弱。而疫情又带来了公共服务的新需求,正好这两个可以抵消。再进一步看,组织一些应届大学毕业生,去基层给弱势群体提供这样的服务,对他们的价值观的形成、对他们了解中国的现实也有很大的帮助。建议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政策鼓励,比如对一年后考公务员、应聘国有企业、考研究生等给予适当倾斜,这样可以使更多的孩子把他们的青春用到支持弱势群体的教育方面,我觉得也是一件一举多得的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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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如何才能做到投资适度、保持经济平稳运行?

  刚才谈到,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没有设定一个明确的经济增长速度目标,这是非常明智的。因为如果定了一个目标,不管是什么,在市场面临着这么大的不确定性的情况下,为了达到这个目标,唯一能做的就是靠投资来拉动经济,来实现这个增长目标。所以,当处于单一投资目的时,就不再是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,而是满足一个事先人为设定的增长目标,那个时候,投资就可能非常低效。过去就出现过一些地方为了保增长速度,盲目开工建设一些基础设施项目,造成了大量投资浪费、资源挤占以及产能过剩情况,同时,使得企业获得生产要素的成本变得很高。因此,如果为了要达到一个既定增长目标而进行这种低效的投资,我是不主张的。很高兴地看到,我们没有设定增长目标,政策操作的空间就会大一点,也会很大程度地避免低效投资的驱动。

  现在比较强调新基建投资,我认为,一是当前形势下有必要加大一些新基建的投资力度,尤其是疫情期间,我们加快了数字技术的使用,对数字技术基础设施的需求也增加了;二是需要用新的技术来提升传统基础设施的使用效率;三是新基建能够更好地支持研究和开发工作。这些都是应该做的。我非常赞成新基建这个方向,但是不希望一哄而上。从这些年的经验教训看,一个潜在的风险就是,认为一个事儿该做,往往一哄而上,过程中又缺乏协调,最后就容易造成做得过度了。我们过去的一些产业政策,事后来看,方向是对的,但是力度过大,最后出现产能过剩。我不希望新基建又重复我们过去所犯的一些错误。所以,总体来说,我支持这个方向,但是希望能够把握节奏,能够让市场发挥更大的作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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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复工复产和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过程中,应当特别关注和防范哪些风险?

  我认为,目前有两个方面值得关注。

  一是我们一直在说的“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”的问题。在实施中还是有不少困难的,尤其是在遇到比较大的冲击的时候,就会觉得市场的力量是不够的,需要政府发挥作用。但这样一来,就存在一个适度的问题。那么,怎样把握好这个度呢?目前形势下,希望政府起更大作用的呼声似乎比较高。我认为,对此特别需要保持冷静的头脑,更科学、更长远地去看问题,使政府真正更好地去配合、服务市场,而不是“喧宾夺主”。

  二是要尽量让金融机构按市场原则来做事。当前,我们的政策目标是支持中小微企业,但要把财政支持和金融支持结合起来看。如果政府对中小微企业提供更大力度的担保,那么商业银行可能就会更愿意对这些企业提供金融支持。但是,如果是硬“压”指标,可能容易带来新的风险,甚至放大刚才所谈的各行业分化问题。最后谁为这个风险来负责呢?那就有可能又把金融机构和政府职能的边界搞模糊了。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,就是希望金融机构按照市场原则来运行,所以,制定政策时应该考虑到这个长期目标。政府该做的事儿政府做,金融机构在不放弃市场原则的前提下很好地去配合。

  本文原发于《中国金融》杂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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