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晓波:国有难事读奇帆
读黄奇帆的书,毫无凝滞感,即便一个经济学知识不多的人,也能明白。这种举重若轻的功夫,举国没有几人。
黄奇帆出书了,起的书名很不讲究,就叫《分析与思考:黄奇帆的复旦经济课》。不过,今年最值得读的宏观经济读物,大概就这一本了。
黄奇帆,很多人还习惯性叫他黄市长。他一生从政40余载,在上海33年,重庆15年,后一段经历最传奇也最为人所知。这本书是他退休回到上海后,受聘复旦大学经济学院的特聘教授,每月给学生讲3小时的课,演讲稿结集而成。主题涉及宏观调控、基础货币、资本市场、房地产发展、对外开放和中美经贸,个个都是“网红课题”。
这十几堂课,最早开讲的时间是2018年11月,即中美贸易摩擦开始后的半年,所以,字里行间都嗅得出浓浓的硝烟味。黄奇帆是策略型经济学者——书斋里的人们戏称他们是“奏折派”,他自我总结的研究范式是三段法:“问题—结构—对策”,也就是,先提出问题、分析问题,接着,找到问题内在的结构性关系、联系方式和边界条件,最后,给出自己的具体对策一二三。在我读过的此类文章中,最杰出的中国经济学者有三位,前有吴敬琏,继有周小川,现在是黄奇帆。
这三人的学养背景各有差异,吴敬琏大学毕业就进了中央级决策研究机构,一生“章京”身份,可谓最近距离的旁观者。周小川学而优则仕,常年主政央行,是真正意义上的金融操盘人。黄奇帆从来没有进过庙堂,他先是在上海经济信息中心任职,浦东新区筹建,被朱镕基点名,出任起草政策文件的副主任,后来赴职重庆,一干就是15年,其间惊涛骇浪,他居然全身而退。
我之前对黄市长了解不多,只关注过重庆的地票改革,可以说是极具中国智慧的乾坤腾挪术。全国大型城市中,地方财政对土地依赖程度最低的,一是深圳,二是重庆,而重庆更是唯一以套内面积计价的城市。这次读 《分析与思考:黄奇帆的复旦经济课》,又了解了他当年的很多杰作。
譬如,互联网金融大热时期,黄奇帆早在2013年就明令禁止在重庆地面上注册P2P公司,也不允许外地批准的P2P跑到重庆开公司,到几年后危机总爆发,全国上万家P2P公司遭清理,重庆毫发无损。
与此同时,黄奇帆则邀请马云到重庆注册互联网小贷公司,在划出了几条政策边界线后,阿里小贷公司健康发展,然后全国前十大互联网企业的小贷公司都相继落户重庆,到现在,在重庆注册的小贷公司的业务规模占到全国总量的一半。
还有一个经典的案例是引进京东方的8.5代液晶面板项目。这一项目投资额需330亿元,京东方自有资金不足,黄奇帆组织重庆企业认购100亿股入资210亿元,京东方通过银行融资118亿元。项目落地后,重庆多了一家高科技企业,每年新增200亿元产值,京东方股票上涨,重庆所持股票收益超过200亿元。然后,重庆又拿赚来的钱再投给京东方,合资480亿元上线了一个柔性液晶面板项目。
在中国,当一个好市长,首先得是一个资本型的企业家,这个结论在黄奇帆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读黄奇帆的书,毫无凝滞感,即便一个经济学知识不多的人,也能明白。此等举重若轻的功夫,举国没有几人,这既得益于其多年一线鏖战的磨炼,也是作者善于思考和比较的结果。
企业家们每天都在抱怨融资成本高,金融系统是一个“吸血鬼”,但是融资成本到底有多高,为什么高,如何改进,似乎谁也说不清楚。黄奇帆横一刀,竖一刀就讲明白了。
横一刀,在自己身上划。中国每年的新增融资总量中,股权直接融资只占到10%,其余都依赖于银行系统。企业的债务总量,占到了GDP的160%,这个数据全世界最高。
竖一刀,在一个对比标本身上划。美国每年的新增融资总量中,30%是债权,70%是股权。企业负债是美国GDP的60%。
横竖两刀后,问题就呈现出来了,解决的方向也出来了:必须改革投融资体制,加大资本市场的改革力度,增加企业直接融资的渠道。
再比如,中国的股指成了一个网络笑话,十年前黄光裕判刑入狱的时候,上证指数是2900多点,出狱了还是2900多点,世事沧桑,居然在指数上分尘未落。而十年里,美国股指翻了两番。
黄奇帆给出的分析角度是:十年前纽交所的上市公司是3000多家,十年后还是3000多家,每年新增上市200多家,退市也是200多家,企业数量没增加,道琼斯指数从6000多点涨到了2.4万点,也意味着总市值翻了两番,上市公司质量提高了,投资人也赚到了钱。
答案是:归根到底,要宽进严出,搞好退市制度。
《分析与思考》中,最应景的两章是“对外开放”和“中美经贸”。
黄奇帆用一组对比数据,呈现出全球贸易格局的新特征:在1980年代,国际贸易的总量中,货物贸易与服务贸易的比例是95∶5,而在货物贸易中,70%是成品贸易,30%是中间件贸易。而到2010年代后,货物贸易与服务贸易的比例改为70∶30,而在货物贸易中,中间件的贸易量上升到了70%。
这组数据告诉我们,中美贸易摩擦的特征与当年的美日摩擦已经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,中国经济显然更难对付。美国要制裁中国的智能手机产业,左边会伤到自己的企业,右边会殃及日本和欧盟的零部件供应商。
其次,中国在对峙中加大贸易品类的方向,应该着重于服务要素的提升。由此黄奇帆提出自己的三零策略:零关税、零壁垒、零补贴。也就是用更为开放的姿态应对美国的逆全球化战略。
黄奇帆还在书中大力倡导进口,在他看来,进口大国说明国内民众的消费力强,而且在国际贸易中可以形成定价权,并让本国货币成为硬通货。“如果一个国家在五到十年里,连续都是世界第一、第二、第三的进口大国,那一定会成为世界经济的强国。”我不知道,上海的进博会是他倡议下的产物,还是他在用自己的观点印证其正确性。
黄奇帆既不是一个经典意义上的凯恩斯主义者,也与哈耶克或提出拉弗曲线的供给学派并不同路。在充满了“例外感”的今日中国,像他这一批的策略型官员和学者,在坚持市场要素配置和遵循国际规则的前提下,见招拆招,安全优先,也许是被动、无奈下的唯一道路抉择。这样想来,他的那个低调而可有可无的书名也许竟是深思后的结果。
2020年,全球经济风雨飘摇,中国产业亦是内外交困。但是,巨石崩裂处,有人看见了恐惧,有人看见了光。而光之所在处,既在当下,也在远方。在一个闷热的江南午后,读黄奇帆的书,如目睹一位将军在沙盘前慎思谋划,举手风云起,凝目号角鸣,竟不觉日之将暮。
突然也有走神的时候,想及1946年出生的特朗普还系着一根红领带,在为连任疯狂奔跑,1952年出生的黄奇帆却已经穿着大裤衩退居黄浦江畔,心里难免有点可惜。